2012年10月17日

隱沒的輪廓線











2011暑假,前往德國參與研討會駐地創作一個月
滿溢的情緒......一年後才慢慢整理出來




隱沒的輪廓線-----離間自我認同的空間感知
                                                                                                                                                
     
    2011第九屆德國國際陶瓷研討會,舉行於德國中部圖林根州的陶瓷古老城鎮「羅梅爾Romhild」,位處於東德靠近圍牆邊界的小城,儘管現今大量青年人口外移,這裡依然留存了許多歷史故事以及不可被忽略的生命力。此活動由Römhild國際陶藝研討會促進協會主辦,圖林根邦政府指導,及知名企業與公眾人物贊助,用國際徵選比件的方式從二十四個國家,一百多份申請中選出八位不同國籍的藝術家參與,分別為Kyra Spieker-德國、Aysegül Eren-比利時、Velimir Vukicevic-賽爾維亞、Daniela Schlagenhauf-法國、Qui Wang王琪-中國、Marc Leuthold- 美國、David Jones-英國和代表臺灣的筆者本人。

    研討會起始於1975年,三年為週期,直至1993年共辦了七屆,邀請各地重要且資深的藝術家參與,一共160位來自30個國家的藝術家。而後由於政治與經濟因素的壓迫,讓第八屆研討會延宕了長達十五年之久,直到2008年,因民間團體的努力推動,加上邦政府的協助,終得以克服一切困難順利重新舉行。十五年後再度舉辦,主題定調為「鳳凰浴火重生」,2011年則以希臘哲學家Heraclitus的名言「Panta rhei 萬物流轉」為主題,其概念為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無論是河或是踏入水中的人都已經不同了,指出所有事物都是流動的,看似不變其實不斷在變化,流動、瞬間即逝、無常、美麗。研討會主旨就是在強調各種可能性與發展性的產生,期許透過藝術家的進入,帶來新的思惟與方向。與會期間所做的作品會在閉幕當天發表,並於會後安排至德國首都柏林、和文化古都威瑪做展演,作品最後歸邦政府所有,永久典藏於Romhild城堡博物館 Schloss Glücksburg,與歷屆參與藝術家的作品常態展出。

圖林根州的瓷器在歐洲有白色黃金之稱,兩百五十年的發展歷史。Römhild羅梅爾位於法蘭克福的東北方,從早期德國的製陶工業到現今的陶藝家個人工作室的發展,陶瓷在這個城鎮以有百多年的傳統,Schloss Glücksburg博物館中,就收藏了看得出時代進程不同時期的陶器。圖林根邦州瓷器的工廠林立,從十八世紀開始發展,實用陶瓷早已普及於大眾的生活,現今的陶瓷產業除了製作實用陶瓷,同時發展個人的藝術創作,傳統的博物館也開始積極尋找新的展品和創新的現代設計。德國的陶瓷產業發展一方面保有其優良的精緻傳統工藝,一方面努力發展媒材的創新使用,目的就是為了延續此一產業的經營與未來發展。研討會的催生是政府在幫助此文化的深根與創新,追求國際與現代化的交流是為了吸收更多元的文化以利自我產業發展而產生的機制。以經濟層面的視點切入而論,研討會的舉行可以促進圖林根州南部城鄉的觀光發展,因為活動獲邦政府指導與重視,媒體曝光度很高,參與的民眾相對很多,因此都能達到很好的觀光與推廣效益。

研討會的一個月是極為充實與繁忙的,幾乎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動,要接待不同的報章雜誌新聞媒體等採訪,小至地區性的社區報紙大至國際性的陶藝雜誌包括德國New ceramic和美國Ceramic monthly,藝術家、評論家和學校團體的參訪也不在少數,週末工作室會開放讓一般民眾自由前來參觀詢問。在學術專業上,藝術家彼此之間的對談,個人創作演講都是必然的工作,參與嘉年華由當地藝術家組成的藝術市集、個人工作室參訪與主辦單位安排陶瓷相關策展論述的座談,或是帶領民眾一同燒窯……等,不論是技術上或是觀念上的精進養成,都促使彼此間有更多的交流激盪與對話產生。此外,投入城鎮中專業的料理大賽,藝術家組團參加比賽和整個城鎮的人同樂,真正融入當地的生活。爬山、湖裡游泳、划獨木舟、音樂會、各種形式的餐敘晚會、舞會等活動都被細心的規劃在內。在繁忙的大小活動中,還要專心致力創作,不單只是悶著頭猛作或解決新材料所帶來製作上的難題而已,更重要的是去感受整個大環境所擁有的資源與養分,藉機認識不同的文化,透過大量對談溝通與交流看到不同的風景,不同的生命面容與創作思惟。在極短時間內要完成一定質量的作品參展,確實考驗著每個藝術家的專業能力,也讓我見識了歐洲人在時間極度壓縮造成的壓力下,依舊姿態優雅的生活方式與對自己負責的工作態度。

    每天住在森林裡,騎著腳踏車張開雙臂迎著風,奮力騎過麥田與大小山丘到達五公里外的工作室,三餐都有專人打理,咖啡酒水甜點和話題從來沒有少過。第一次在歐洲駐地創作的經驗是截然不同於亞洲和美國,尤其是工作上的相互支援與協調,確實可以感覺到歐洲人獨立而恣意的生活態度,言談間也隱隱探出哲學視角切入思考的深度與文化廣博涵養的厚度。參與的八位藝術家,不同國家,不同語言,德文、法文、西班牙文、英文、中文五種語言頻道不斷切換,迅速擴張了原初思考的侷限。每個人的生活態度與思考模式不同,作品所探討關注的方向和形式上的呈現也迥異,唯一的同質性,就是以土為創作媒材。在這樣的組合當中,多數都是在專業領域發展長達二三十年的藝術家,不論是校園裡資深的教授或是專職創作的藝術家,從他們的專業經歷與生活背景,確實給我很大的啟發與鼓舞。教育、藝術、文化、生活、工作與國家認同是我們最大的話題,對談中發現各種創作與生活的可能性,無疑就是視野的拓展與自我彈性能力的提升,進而反芻轉換為當下或是日後的創作能量。

     德國人做事的嚴謹態度,可以從當初遴選藝術家開始說起,當他們決定同時有台灣與中國的藝術家參與時,就謹慎地向各自國家代表處詢問其敏感度與可行性。值得一提的是,開幕當天台灣駐德國代表處文化組的官員驅車遠道前來蒞臨開幕並發表演說,我想,除了正式的表達重視支持與肯定外,最重要的是讓更多人知道我們的國家並不是附屬的島嶼,不論稱作台灣或是中華民國,都不能改變我們是主權獨立國家的事實。只是沒想到如此振奮人心的開始,卻預告著自我身分的認同必須接受考驗與挑戰。關於民主,關於自由與國家認同的議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出現在旅行當中。我想這和研討會位處於東德有關,東西德、南北韓與兩岸之間的關係是在探討分析國際政治局勢時,常被拿出來比較與思考的,此屆研討會同時有台灣和中國的藝術家參與,政治敏感性的議題相對的就被挑起關注與放大。透過不同國家不同人的立場甚至是無感,讓我重新審視台灣在國際間所處的位置,這些在台灣可以斷然不在乎或是刻意逃離與忽視的問題,在活動安排接觸東德文化歷史與談論東西德之間的關係時,逼的我重新面對自己的歸屬,甚至必須站出來強烈的捍衛。面對國家大機器的運作,沈重的議題甚至讓無力感變成無助,強烈的情緒總是突如襲擊,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堅定的信念,換得我與我的國家應得的尊重。身為一個藝術家在群體中被觀察、認同、了解與支持,而後促使他人放下單一線性的思維模式,試著從更多面相去拼湊與認識我的國家是我所做的努力。當法國藝術家Daniela告訴我,在認識我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有台灣這個地方,但因為我她想認識想接觸想和朋友訴說,如果有機會也想前來。若說這是文化外交想必是浮誇為過了,但這樣的回應讓我自恃地認為強於任何高官表面形式握手拍照存證的紀念外交。

     威權和民主文化塑造了異質的民族,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所造成的分裂,心理層面其實遠勝過經濟層面。東西德和兩岸之間的關係並不能相提並論,只是透過進一步深入他們的歷史,思考著自己所屬的認同。當自己的國家認同感不斷的受到挑戰與質疑,心理的激動並不容易平覆,疏理著懸浮在空氣中慌亂的情緒,試著用較為客觀與他者持平的角度回看,一樣的歷史,兩種不同的教育與解讀才會形成今日的各自表述,衍生出不同的思維與行為模式。然而,身為市井小民的我們,能做的真的有限,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無奈被動的接受而後自我安慰這就是必須面對的現實。我從不認為井蛙看見美麗天空一隅,因知足而安居樂業有什麼錯,但是否大聲鳴放就可以被外界找到?這次的旅行,離間了我原初既定的空間感知與認同,面對著隱沒的輪廓線,只希望有更多點滴的力量凝聚,雖然微薄但卻是不可或缺,最終勢必足以讓她的存在被正視。

    距離Romhild城鎮兩三公里外,就是東西德的邊界線,保留了瞭望塔和部分圍牆。寬廣的藍天綠地遍佈著美麗的野花,美好的自然景色下對比衝突存在的,是無法探測清除的地雷。在過去是嚴肅冷冽而恐怖的氛圍,會通電的鐵絲網劃分了親人間28年的被阻隔與禁錮,從東德逃亡的人數眾多,但面對地雷與冷血掃射的無情對待,儘管幾乎無人倖免,仍舊無法遏止更多人前仆後繼願意以生命作為賭注去換取那微渺自由的機會。而鄰近的大城市威瑪,是著名的設計學校包浩斯Bauhaust1919-1925年成立的據點,文人歌德、席勒的重要舞台,哲學家尼采病逝前幾年居住的地方,在充滿文化歷史的城市裡卻同時擁有全德最大,世界第二大僅次波蘭的猶太人集中營。從負面歷史遺跡的硬體留存到與德國人口中一代傳一代的故事流轉,不難發現他們對於自己的文化歷史,不論好壞都用一種相對誠實的態度去看待。納粹的暴行和冷戰時期共產集權下,為了追求自由付出極高代價的沈重傷痛,他們並不會刻意抹滅和避談,而是選擇保留、記憶、教育、面對和勇於承認。住在東西德的邊界,我們聽到很多切身的故事,親人間的強行別離,秘密警察造成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與疏離,一切思想與生活的被監禁,用性命也換不回的自由,以及德國統一後兩地人民心牆的延續。在國家政權的運作下,多數時候我們真的只能無可避免的活在體制藩籬的控制與保護之中,有時真的懷疑能做的是否真的那麼有限?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1990年東西德在雙方的熱情與期待中統一,但東德共產統治的社會集體主義和西德資本主義講求個人的競爭社會,統一至今仍舊是兩種根深蒂固的思維難以磨合與相互適應。帶著西方資本主義霸權的慣性思考邏輯,伴隨著面對自己國家弱勢的無力感生活在東德,加上彼此的對話是透過各國語言不同人轉譯再轉譯,這是一件矛盾有趣中帶點詭譎與複雜情緒的事。此外,與會的藝術家Kyra Spieker來自西德,英國藝術家David Jones身上流著四分之一猶太裔的血,Velimir Vukicevic來自賽爾維亞,經歷過戰爭與國家的改變分裂再造,藝術家Aysegül Eren是土耳其人遠嫁至比利時。台灣與中國,東德與西德,納粹和猶太之間,還有更多更多關於自由、關於身分認同、關於隔閡,與探討生命本質的對話,存在於整個研討會之中。因為語言的關係,我知道我所接收的或多或少會失焦甚至是武斷偏頗,但那並不會改變其他感官的敏銳度。一群藝術家在那,一切是開放的,沒有絕對的立場,所有的話語與情緒都是直接被拋出來,任何角度與看法都需要被尊重,而後思考與重新定義。

    視點移回到研討會,由於主辦的地點是在圖林根森林裡的一個小城鎮,原以為這只是個和國外藝術家們交流的機會以及個人駐外創作的經驗,實際參與研討會後,卻讓我非常驚訝整個活動的規模是如此豐富與完整,不僅僅驗證德國人處事的嚴謹態度,也看出講究經濟講究效率的資本主義大國對於文化發展的態度。是否一個經濟結構體完整的強國,才會用更彈性與多元的角度去看待藝術與文化的重要性,讓藝術與文化純然的保有其無法被量化的獨特性?研討會雖然有著邦政府的支持與協助,但龐大的活動內容與支出其實更多是來自民間與業者,提供廠房、設備與照顧藝術家們一個月的生活,無私無償的付出。參與研討會的期間我以外來者的身分看待研討會在城鎮中舉行的實質效益,對應著台灣熟悉的評斷標準或是所謂的產值高低,在粗略了解整個團隊與協會的運作後,真的會被他們的付出與執著所感動。身為藝術家的我們,突兀地出現在一個周遭全是麥田、山丘和森林的小鄉鎮中,每天生活與創作,是外來的觀察者,卻也同樣被觀看著。當地的藝術家與陶製工廠所做的全是傳統的實用陶器,但他們所選取來參與研討會的藝術家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的作品和實用陶瓷器皿相關,全部都是空間雕塑,也有觀念藝術的裝置形態,我懷疑和思考能帶給他們什麼樣的刺激和養分?他們想要我們存在這裡的目的,對我們的期待又是什麼?我相信問題的答案都不僅僅只是作品的完成與留下而已,也不是我們真的能帶來多大的觀光效益。在表面所謂的數據與產值之下,其實有著更多無形的長遠的可能性,他們真正在意的,或許其實只是對於一個地方文化傳統價值的重視,並致力於不同時代文化的創新與立足。想起現今文化與藝術界憂心台灣推動文化創意產業的過程,將文化與藝術放在經濟的資本思維架構下去推動運行,然而表面的數值是否真能代表台灣的文化實力,我想是需要更多自覺的力量去檢視與驗證。